瀛洲牧ml

吴妈妈紧跟着凑热闹的人群，一直送到大门口。她的先生刚刚嘱咐了一声什么，她没有听清，脚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转头跟着人群而去。今天穿的鞋有一些鞋跟，她踮起脚，晃了两晃，看到被围在中间的人。

她曾在过年的时候曾见过解雨臣。那是个漂亮的孩子，嘴巴很甜，会哄人开心，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小叔生意往来带着她和丈夫一家参加过年终聚会，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到解雨臣。当时的解雨臣也不过二十出头，跟自己家孩子差不多的年纪，但却完全不同的谨慎老练。他知道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优秀的，她从不奢求自己把孩子养得多么出类拔萃。变成那样的人中龙凤，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就是这样一个泰然自若的解雨臣，现在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低声和躺着的人说着什么。她不敢看，从来她都怕血，家里做饭杀鸡也都是先生，这辈子唯一一次见血，是她生孩子的时候。她猛地攥紧了衣襟，垫脚张望着。法警过来维持秩序，将她又往远处推了推。

就在不久之前，家里的孩子突然问她是不是还在想那个走丢的儿子。他们一直声称她的儿子是丢了，甚至不说死了——男人们总是有着可笑的坚持。她沉默，抚摸那个她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的脸，就听他说：

“妈，我想改名字，就叫吴邪。”

那一瞬间她甚至想不起来吴邪是谁——太久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她恍然，那是她儿子的名字，是生下来还没来得及教他叫自己妈妈的亲生骨肉。她尽力微笑着，搂住往自己怀中蹭的男孩的头，一遍一遍地梳理他不听话的头发，安慰他说：“你不用。”

有时候她想，如果不是当初看上了自己的先生，也许她会在学术道路上走得很远，她是有这个天赋的，毕竟在听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冷静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为了感恩。

一定是吴邪发生了什么。

她从不过问先生家族里的事，即使在吴邪被抱走的时候，但那并不代表她是个傻女人。女人天生擅长从细枝末节里推断出结论，于是虽然很费力，但她还是发现小叔的伙计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某个酒吧打工。她想起来，吴邪也该到了快要胡作非为的年纪，家里的孩子都会时不时和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即使在这里看到吴邪，她也不会怪人学坏，只是不知道半夜难受会不会有人疼爱。她看着昏暗灯光下的男孩子们，一时竟觉得有些幸福。她漫无目的地沿着酒吧街往回走，突然走到了学校门口。

当年家里的孩子高考的时候她和先生为了选专业几乎彻夜难眠，那时他们是真的在为一个年轻人的未来长远打算，甚至设想不要离家太远，以后工作在家乡也比较方便。她看着放暑假的校园，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参与到吴邪的人生规划。她无法婆婆妈妈地算计儿子不要远走他乡，找一个不那么辛苦，又会有女孩子喜欢的工作。她作为一位母亲，在那一刻突然疯狂想要知道吴邪究竟去了哪所学校，又或者，他是不是没人管教，成为了坏孩子呢？她记得那天自己像个侦探似的开始追查吴邪的踪迹，最终得知潘子是见义勇为救了个服务生才离开那家酒吧的时候，她的心像是突然被什么攥了一下。

她再次回到那家酒吧，在很深的夜里。她看到那些服务生，好像并不仅仅是端盘子那么简单。她忍住涌上来的热泪，破天荒地要了杯酒，却还是在看到有客人从背后摸上那些孩子的身体时，干呕着冲了出去。她走在大街上，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人，而这失败不来自于任何无关紧要的身份，偏偏是作为母亲。她回到家，只有先生热好了菜在等。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双方都知道她明白了什么，于是甚至在吴三省决定去见人之前，她先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去的时候是中午，她握着吴一穷的手，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几乎不用辨认，吴邪走出来的时候像是心电感应，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自己的孩子。他和襁褓里时的样子差太多，长个子了，头发也长。她看到吴邪从破旧的烂尾楼里钻出来，在街口的小摊上要了一份盒饭。她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迫切地想要听听吴邪说话的声音，接着就见他指了两样菜，顿了顿，终于听见他开口：

“煎蛋多少钱？”

那一刻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没想到自己听见孩子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叫她妈妈，竟还有些滑稽地可笑。她目光贪婪地盯着吴邪，在摊贩报了价目后，又听见他说：

“不要了。”

那天她在胡同口站了很久，久到双脚都失去知觉。吴一穷扶着她，似乎怕人下一秒就会昏过去。她盯着吴邪消失的地方，眼神失焦。她眼前都是吴邪整个人快要从那发白的帽衫领口脱出去的身影，浑浑噩噩的，泪水止不住地流。那天回家她和先生大吵了一架，即使在孩子最初被抱走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失态过。与其说她憎恨先生一家将她的孩子遗弃，不如说她无法忍受自己这么多年的麻木不仁。她发疯地嘶吼，问苍天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我们领养的孩子可能正花着我给的钱让我的亲骨肉端盘子……她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她抬头看着吴一穷，对方眼睛也是红的。她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我眼睁睁看着那些客人不干不净的手……吴一穷！他甚至连一块钱的菜钱都不肯加……

她当时想，如果世上有给母亲的地狱，那么她经历的一切就是了，可现如今看着地上那个连一块钱的煎蛋都没吃到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身边却只有一个解雨臣，她突然明白。

地狱才刚刚开始。